医生救人,律师救世?
日期:2006-09-12
作者:魏城
阅读:3,820次
在中国中产阶级调查的“职业子系列”中,我已经写了老板、职业经理人和外企高级雇员,这一集则涉及中产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:专业人士。顾名思义,专业人士是靠自己的专业知识或专业技能吃饭的人。专业人士有很多类别,我这里只写专业人士中的医生和律师。
在西方,谈及专业人士(professionals),便不能不提到两类职业:医生和律师。按照西方的社会分层理论和实践,医生和律师位于社会分层的高端。例如,英国自从2001年开始采用的“国家统计局社会经济阶层分类(NS-SEC)”中,医生和律师便被列入第一类分层中的“高级专业人士”之中。
西方中产阶级也像中国人一样,“望子成龙”。不过,他们心目中的“龙”,多数情况下不是“官”,而是医生或律师。
由于历史的阴差阳错,医生和律师在现代中国的地位,显然远远达不到西方同行的那种高度。不过,这两类职业在中国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变迁,似乎又不能等量齐观:“文革”期间,中国“消灭”了律师这种“资产阶级职业”,地位自然也无从谈起;医生职业无法“消灭”,而且特别凸现其重要性,当时整个医生职业都经历了或多或少的“赤脚医生化”过程:社会地位很高,但经济收入很低。经过近30年的经济改革和法制建设,律师职业从无到有,社会地位逐渐改善,经济收入则如火箭般窜升;同样经过近30年的经济改革和近10年来市场化导向的医改,医生职业与“文革”时期相比,却经历了某种“反向移动”:某些医生和医院的经济收入如火箭般窜升,但社会地位和民间声望却如自由落体般直线下坠。
尽管如此,专门研究中产阶级问题的南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周晓虹,仍然把这两类职业划入新兴的中国中产阶级。不过,他在接受我的采访时并不讳言,虽然医生和律师的经济收入近些年来大幅度提升,但其社会声望总体而言并不是很高。中国《社会学研究》杂志去年刊登的一项当代中国社会职业声望得分排行榜也显示,排在前三位的都是官员(市人大主任、市长、法院院长),律师排名第16位,还比不上机关科长,医生排名第29位,甚至低于机关科员。
这次在中国,我采访了几位律师,其中的上海律师田波和重庆律师邓亚岚,分别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毕业的法律院系大学生,他们对各自毕业时同学们择业取向的叙述,凸现了时代变迁对律师地位微妙而又显著的影响。
重庆索通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邓亚岚的大学时代,是在重庆的西南政法学院度过的。“我上中学时,看过一部日本电视连续剧,其中有一个角色是律师,我觉得他挺牛的,所以选学了法律。但读了法律以后,我才发现,那时的律师,地位非常低。” 邓亚岚快人快语,言辞直率,“到了1989年,我毕业时,同学中没有什么人愿意当律师,只有那些成绩不好、也没有什么活动能力的学生,才去司法局当律师。”。
邓亚岚毕业时也没有选择当律师。她先去成都师专当了三年教师,然后调到了重庆一家检察院,一年之后,她又“下海”,先后在两家房地产公司从事房屋销售工作多年,到她最终转入律师这一行时,已经是九十年代下半叶了。
而那恰恰是田波考虑择业的时候。如今在上海海众律师事务所担任副主任的田波是山东人,1994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法律系,到1998年毕业时,田波和他的同学们的择业取向,已与邓亚岚毕业时的景观截然相反:“我们同学中大部分人都选择当律师,或者去外企,进机关或者去公检法的人大概只有10%。”
不到十年,法律专业学生择业取向为何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?“作律师,对个人能力的发挥更有利一些,而在公检法,也许受到的各种束缚更多一些;此外,作为留在上海的外地学生,干律师,走向成功的概率更高一些。”田波说。当然,律师收入在这不到十年中的大幅度提高,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:“在收入方面,做律师最初可能很辛苦,也挣不了太多的钱,但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,律师收入增长的加速度,肯定要比公检法快很多。”
这两个因素也是邓亚岚后来转行干律师的主要原因。如今,田波和邓亚岚都是颇为成功的律师:刚过30岁的田波当上了律师事务所的副主任,半路出家当律师的邓亚岚也做到了“合伙人”这一步,前些年,她还入选英国政府出资的一个培训项目,被派往英国进修了一年。他们两人近些年来的平均年收入也都在50万元人民币以上。
对邓亚岚来说,律师的政治地位也在近些年来有了很大的改善:“2001年,我们律师事务所受重庆市人大委托,独立起草了《重庆市物业管理条例》,律师直接参与立法,这还是中国法制史上的第一次,也算是中国律师参政议政的一个体现吧。” 邓亚岚回顾当年的那一段经历,至今的口吻中,似乎还带着一丝兴奋、一丝自豪。
但对田波来说,中国律师迄今为止的社会地位和公众口碑仍然不是那么尽如人意,政治上也没有足够的发言权,律师的收入也差异悬殊:不仅地域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,即使同在上海这个中国最大的都市,顶尖律师和普通律师的收入也能差上数百倍、甚至数千倍。这也是他并不认同“中产阶级”的理由所在:“我们去法院办案,总是能够感受到某种歧视。公检法的工作人员对律师总是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。”
即使是邓亚岚也承认,律师的高收入并不一定为这一职业带来相应的尊重,“我丈夫也是学法律出身,他就不想当律师。他在法院干过,他知道律师在法院的遭遇。他说过,我受不了那份儿气!” 邓亚岚笑着说,但她的笑容掺杂着某种尴尬和苦涩。
离开上海的前一个晚上,我的一个作律师的老同学请我吃饭,为我践行。
席间,他讲了一个笑话:前些年,上海《新民晚报》曾经刊登过两幅漫画,一幅画的是,一位律师一边数钱一边说:“嘿嘿,这笔赚得真爽!”;另一幅画的是,一位律师遇上久违的朋友,朋友问:“好久不见,最近忙什么呢?”律师回答:“我现在不当厨师了,自行车也不修了,当律师啦!”
我的这位律师同学笑着对我说:“这两幅漫画在上海律师界引起了轩然大波,上海市律师协会会长还专门写信抗议呢!”他笑得倒很开心,好像他是局外人,不是干律师的。
良久,他才认真地说:“你这次来中国采访中产阶级,我倒觉着,中产阶级不仅仅是一个收入概念,并不是收入达到某个线的人就能划为中产阶级。律师在西方地位非常高,他们不仅收入丰厚,而且参与安邦治国,匡危救世,许多政治家都是律师出身。但在中国,律师收入虽然高了,但社会地位和口碑却不高,即使中国的律师个个收入上千万,如果你在民间的形象就像那幅漫画所描绘的那样,你也算不上什么中产阶级,你再抗议也没有用……”
不过,我没有听完他接下去讲的话,也顾不得喝完杯中之酒,便匆匆起身告辞。这位老同学不解,但待我说明原因后,他一点儿也没拦我。